扶风县论坛
唐宪宗元和14年(公元年)正月的长安城,安史之乱后大厦将倾的大唐帝国在宪宗皇帝李纯10余年的励精图治之后逐渐呈现出些微的中兴之相,可惜好景不长,那位自诩为“中兴之主”的皇帝并没有一以贯之,而是逐渐放纵起来。信仙好佛的他派遣特使持香花赴凤翔扶风县(今属陕西省宝鸡市)法门寺迎佛骨入宫,先是虔心供养三日,然后又送到寺庙公开展览。
上行下效,一时之间“王公世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全都跑去施舍唯恐落后,有百姓为此倾家荡产,甚至要烧焦头皮灼伤手臂以示礼佛的诚心,整个王朝弥漫着一种病态的狂热。
眼看着国家乱象横生,满朝大臣却无一敢劝谏,雕梁玉砌的长安大殿安静得如同如钩晓月下的旷野。危急时刻,一位衰朽的书生站了出来,他长须弓背,手托奏章,面色坚毅,步履坚定地迎向高高的九重玉阶之上意得志满的皇帝,呈上了那篇名传千古的《论佛骨表》。
这位敢拂圣意,敢触逆鳞的书生,便是韩愈,韩退之。
那时的韩愈因在平定淮西之乱中立功刚被擢升为刑部侍郎,那是他此前人生中的最高官职,距离宰相之位也仅是一步之遥,可他却丝毫没有韬光养晦的自觉。
韩愈当然不是个不畏死的二愣子,在那个皇权比天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年代,他虽明知上表劝谏之举将为自己招致天子之怒,轻则仕途从此无望,重则性命旦夕不保,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上前去。在事关国家安危、黎民福祉的问题上,他虽然名唤退之,却是从来不会后退半步。
不退的后果就是几乎招致杀身之祸。幸亏时任宰相裴度、崔群等人一力求情,韩愈才最终被贬岭南,刺史潮州。这也是他艰难仕途中第二次被贬远州。
我们在佩服韩愈忠直敢谏的同时,却也无法理解他的不计后果,不顾前途,尤其在我们了解了他求仕的坎坷和出仕的艰难之后。
屡试不第
唐德宗贞元二年(公元年),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背着简单的行李,走进了京城长安。尽管一身破旧的衣衫跟行李一样寒碜,但这些丝毫掩盖不了少年眼中的光芒和脸上的自信。
少年便是进京赶考的韩愈。出身小吏之家的他,虽然如今在世上只剩下寡居宣城的嫂子一位亲人,毫无背景又无余财的他虽然深知如今的科考几乎已经沦为高门贵族安排晚辈的“绿色通道”,但他依然满怀信心。
韩愈并不是盲目自信,虽然父母兄长早早的相继离世给了少年的他苦难的生活,但也磨砺了他的心志,鞭策着他加倍努力。更何况他还拥有着那个时代芸芸众生中顶尖的天赋。
然而,儒家亚圣孟子曾经提醒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自幼精研儒家著作日后又广弘儒学的韩愈,当然不能例外。
于是,五年之中,他三次参加进士考试全部名落孙山。
当然,长安漂泊的韩愈在这五年之中虽然生活艰辛,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他开始了“古文”的写作,这为他以后领导“古文”运动成为“文章巨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另外,他也因为“古文”写作的渊源,结识了古文运动的先驱者梁肃。
正是在时任副考官的梁肃的举荐之下,韩愈终于在贞元八年(公元年)自己的第4次考试中进士及第。虽然后人经常以韩愈三考不第来调侃,但其实韩愈高中时才24岁,而白居易虽然一试即中,但他那时已27岁了。有唐一代科举,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五十岁考中进士都算年轻,何况韩愈的24岁。不过进士韩愈后来又连续参加了三次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也全部失败,而等到他第四次参加考试并通过铨选时已是8年之后。
熟悉唐朝科举的人都应该知道,在那个时代,考中进士只能算官场入门,真正要当官还需要有人举荐。韩愈在长安等了四年依然没有等到入仕的机会,以至于他都放下尊严,违背本心地接连给当朝宰相写了三封情辞恳切的书信,极尽“卖惨”、煽情之能事,却依然没有获得任何的垂青。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当自诩为“千里马”的韩愈苦苦盼着自己的“伯乐”望眼欲穿之时,他生命中的贵人宣武节度使董晋出现,举荐其担任试秘书省校书郎。
在考中进士5年之后,韩愈总算开始了自己的为官生涯。但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仕途上的进展微乎其微。其实这个结果可以想见:在那样一个派系林立、党同伐异的朝廷里,纯直刚健性格的他必然不受待见。
按常理说,好不容易才在官场登堂入室的韩愈,最应该为了稳住官位寻求攀升而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可恰恰相反的是,他就像一把脱鞘而出的利剑,不平则鸣,锋芒无匹。
退之不退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年)冬,关中大旱,而时任京兆尹的李实却为了邀功取宠,一方面瞒报灾情,另一方面又横征暴敛,以致灾情愈演愈烈,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尽管如此,朝中群臣却因为畏惧李实的位高权重和他所在派系的势力而没有一人向皇帝参奏。
就在“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的形势下,刚刚升官至监察御史的韩愈眼见灾情越来越严重,一心为民请命的他悍然上书《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振臂高呼,直指时弊。
这封奏疏是韩愈在那个灰暗的时代中发出的第一声呐喊,充分展现了韩愈以民为本、忧国忧民的精神和刚直不阿、不畏强权的诤臣风范。
奋不顾身的诤臣需要从谏如流的明君,很遗憾,德宗并不是那样的明君。因为在奏疏中“鲠言无所忌”被早已视韩愈为眼中钉的韦执谊抓住把柄,三十六岁的韩愈最终被贬为距离长安三千八百里的连州(今广东清远附近)阳山县令。
这是韩愈坎坷仕途中的第一次被贬。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随着志在中兴的宪宗李纯登基,韩愈被召回京城,开始了一段相对平淡的稳中有升的时光。
直至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公元年)八月,淮西吴元济叛乱,时任宰相裴度奉命领兵平叛,而颇为欣赏韩愈的裴度聘请韩愈担任行军司马,随军出征。在李愬雪夜入蔡州抓获吴元济之后,韩愈只身入城说服镇州王承宗,彻底平定淮西。
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曾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句来抒发读书人弃笔从戎保家卫国之志,但实际上,在有唐一代的诗人中,即便是那些曾写出过无数金戈铁马的边塞诗的大诗人们,也几乎都从未真正踏上过战场。在这一点上,韩愈的经历足矣笑傲整个大唐文坛。
唐穆宗长庆元年(公元年),镇州王庭凑兵变,朝廷本打算派人前去招抚,但却无人敢去。
又是韩愈挺身而出!即便那一年他已经53岁。
朝中大臣均不看好韩愈此次出使,就连皇帝穆宗也有些后悔,他派人追上韩愈,告诉他不必勉强,不要轻易深入,性命要紧。但韩愈的回答掷地有声:“止,君之仁;死,臣之义。”皇帝待我仁爱,身为臣子,更该为君解忧,即便是为此而死,那也是身为臣子的道义和责任。“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本就是他终其一生的人生信条!
于是,韩愈孤身直面以刀剑相迎示威的官兵,丝毫没有畏惧,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很快便兵不血刃地将一场兵变消弭于无形。
是谁说书生只能寄身朝堂之上?岂不知书生一言可当百万雄兵!
文章千古
客观的说,韩愈虽然一度高居吏部侍郎之位,但其并不算一位成功的政治家。这并不难理解,在君父天下的时代,一个一心为民又秉直不阿的无背景官员,显然很难为权力核心所容。
但对于后来人来说,韩愈并不顺遂的仕途,却在一定程度上为他文学上的伟大起到了助力作用,这大概可算作天大的意外之喜。
自中进士却未出仕闲居京城开始,韩愈便在梁肃等先驱者的影响下开始了“古文“写作;及至后来虽然在董晋的推荐下出仕,但整整7年的时间里他的官场之路几乎未见升迁,这段闲职的时间给了他充分的时间进行思考和创作,他文章的影响越来越大;随着官职的提升,韩愈开始具备了足以向世人宣扬他一直信奉的儒家思想和领导古文运动的能力。
自南北朝开始,主流社会开始盛行骈体文,一种戴着镣铐跳舞式的写作。这种文体写作时极度追求形式上的奢靡文风,讲究用词华美,声律对仗,却忽视了内容和思想,华而不实。而韩愈大力倡导的所谓古文运动,主张继承先秦、两汉的散文传统,强调内容和形式统一,即文风要古朴,同时还要有独创性,文章要反映现实,“不平则鸣”,反对只追求声律对仗却忽视内容的骈体文。这个主张一举解除了自南北朝开始的文章创作中的“骈文“枷锁,为以后的宋明理学的繁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韩愈的古文倡导在当时获得了柳宗元的大力支持响应,在宋朝又得到了欧阳修、苏轼等人的继承和发展,而韩愈也被视为当之无愧的“唐宋八大家”之首。
韩愈推行古文运动主要是为了推行古道,复兴儒学,所以他的古文理论都把“明道”放在首位。正是因为在古文运动和推行古道中的卓越的表现,韩愈被后世人称赞为“文章巨公”,“百代文宗”。
我们知道苏轼天纵奇才,很少奉承过什么人,但他独独对韩愈推崇倍加,称赞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
文章之外,韩愈的诗也备受后世文人称道。
也许是因为散文功底过于深厚的原因,韩愈在作诗时经常用散文笔法,极富个性和创造性。
赠郑夫子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
韩愈的诗于雄健的意象之中蓄满了激情,而这种激情往往通过不合逻辑的方式喷薄而出,仿佛一柄雷神之锤携天地之气直击人心。
我们说,一个好的诗人,未必是辞藻最华丽的,也未必是思想最深刻的,但一定是最真挚和最坦诚的。韩愈的“真”则不仅仅在诗中,其在官场之中也屡次以秉直获罪,可见一斑。
潮州姓韩
在我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总有一些原本荒僻的城市在机缘之下,因一些人的到来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如苏轼之于黄州、惠州、儋州,比如柳宗元之于永州、柳州。
再比如,韩愈之于潮州。
在挺身而出上呈了那封著名的《论佛骨表》之后,韩愈便被贬到了潮州,一个距离京城长安八千里,“鸟飞尤是半年程”的荒蛮之地。
这使得贬官前身居刑部侍郎高位的韩愈万念俱灰,以至于当他的侄孙韩湘赶去送行时,他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充满郁愤和感伤的千古名篇: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抱着必死的信念赶路,却又以勤勉的态度投身工作,这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文人的襟抱和风骨。
尽管韩愈失意地赶赴潮州,尽管他在途中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可匡世济民的初心使他顾不得失落和悲伤,尽心尽力地开始了他的工作。
韩愈在潮州前后一共待了8个月的时间,但就是这短短的8个月,让他成为了潮州百姓心目中的圣人,世世代代传诵至今。他在潮州兴办州学、劝课农桑、驱除鳄害、取缔贩奴、赈济灾民,潮州人称“若无韩夫子,人心尚草莱。”正是因为一心为民,这短短的8个月的时间,让韩愈在潮州封神。
如今我们到潮州,依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韩愈曾带给那座城市的改变:韩江滚滚,韩山巍峨,韩堤、韩渡、韩埔、韩文公祠……恰如赵朴初先生所言:“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
在我国璀璨悠久的历史上,即便强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虽然都曾开疆拓土,坐掌江山,却也都无缘令江山改姓,不知他们会不会羡慕韩愈的这一片“韩姓江山”?
先生不朽
《左传》曾言人生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最下立言。
他道济天下,广弘儒学,领导古文运动,为百代之师,可谓立德;
他书生从戎,独闯敌营,仅以三寸之舌平定战乱,可谓立功;
他文章千古,深厚雄博,提携后辈,天下共传,可谓立言。
韩愈,字退之,世称“昌黎先生“,“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
先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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