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县论坛
欣读《镇原文化概论》
兰州·柏原
杨佩彰先生的《镇原文化概论》(以下简称《概论》)即行付梓,我有幸先睹为快。看了开卷几页的目录,已为之赞叹!
文化题目是很不好做的,况乎概论。文化者,大哉天文地理、周秦汉唐;小哉糖茶烟酒、栽花养鱼。尤其是现时,处处用“文化”搭台,经济行当都上去唱一转,从宏观到微观,文化无所不有,于是很多文化人不敢烫手了。
以文会友,和佩彰相识已久。他邀我给乡亲乡党说几句话,实在是不敢慨然应诺。《概论》涵括政治、经济、军事、宗教、艺术等等,以至民间艺术、民俗风情、民生活计等等。我离开故土年头太久,知道得少而又少,能给读者说什么?然而,一部书稿捧手上,沉甸甸的八十余万言,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杜诗原句‘得失寸心知’)。我的笔墨生涯已近四十年,太理解一个作家的呕心沥血了。就镇原文化不说几句什么,也不对,是吗?
《概论》宏阔的形制设计,高蹈的理论平台,浩瀚的素材汇集,流畅的遣词炼句,要我就全书做一番介绍,实无多大必要。佩彰写了多年的诗和散文,很懂普通读者。《概论》行文晓畅,如行云流水,语言精当,姿态亲近。读者感兴趣哪一问题,喜欢欣赏哪方面内容,尽可随兴翻来,不需要别人做什么指点。
我也是一名读者,即使不充当别人的导游,自个聊聊镇原文化的某些题旨,以期引起异地读者的阅读兴趣,抑或引起大家什么争议,也算一件事。所以,我下面说的话,不要看作一篇序,权且当作一个镇原籍老作者的“和声”。
先说原,镇原的“原”。原,并不是镇原县独具的地理面貌,高而平的原面,在全县面积中所占比例其实很小,但是自唐以降,这个县的基本名就是“原”,显然“原”是它的一个显著特色,“原”构成了本土地理文化的一道重要命题。《概论》赞曰:“这些原广袤辽阔,平坦肥沃,为镇原人长期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农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在这里,不但有仰韶文化、常山下层文化、齐家文化,更有后稷……”
不过,我们须清楚地看到,迄今发现的旧石器、新石器原始遗址,位于原面之上的寥寥无几。这不禁使我联想到一个有趣的现象:距仰韶文化几千年了,庆阳(包括镇原)的文学作者,在改革开放以前,以“塬”作为文学典型环境,也是寥寥无几,乃至前不见古人。陇东黄土大原的“原”,如果缺少一双发现的眼睛,也未必看得见它。
我在一篇散文中,以聊侃方式谈到庆阳的“龙脉”——
“于今,我想的是,在陇东开辟农耕经济形态后,黄土大原迅速分崩离析,它的肥田沃土源源流向八百里秦川,沉积在黄河中下游平原。‘龙脉’赖何以在?一片本来比关中平原还要雄浑辽阔的大原,已分解成了许多的残缺的塬,‘塬’这个字,由‘原’衍生而出,文字学家起先不大认可,如今好像被普遍接受。‘原’加提土旁,其象征义起码有两点:一是原上再也存不住水了,唯见黄土;二是表土顺沟坡没完没了地流失。
“站陇东塬上,很难找见地脉的标志……极目而望,隐约可见一抹淡蓝的云翳,清清浅浅的,虚无缥缈的——那不是大原组合成分,那是大地的岩石构造,一座有着悠久地质史和丰富文化承载的山脉,即陇山山脉北段,也叫六盘山。而向黄土大原突出的那一座,就是著名的崆峒山。
“公元前数千年的某一年,黄帝率族众抵崆峒,向广成子‘问道’。实际事情猜想是征询向东(莫不准是向西?)发展的路线。又过了若干世纪,周天子的祖先从遥遥相对的东边,翻越一道天然屏障,豁然发现一片坦荡无垠、四季分明、土壤深厚的黄土大原。于是,华夏一个崭新的农业文明阶段揭开了扉页。这不正是‘龙脉’之所在?”
《概论》提出一个“镇原人”概念,看似寻常,实则表现了作者的胆魄。当地人晓得,“镇原人”一名在陇东含讥谑义,那个先入为主的看法虽然已有改变,《概论》则立足庄重的文化高度,正儿八经提出“镇原人”,称之镇原文化的中心命题。
对这一命题,《概论》作者持两个基本看法,一是中原农耕文化对镇原文化的巨大影响,二是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对镇原文化的渗透。在我读来,“影响”,“渗透”,暗含一个更大的命题——镇原土著居民的流动,民族及民族文化的融合。周人先祖一直是移动的,泾水流域只是相对静止的几个点,即使在完成一举翦商的大业之后,民族的动态并未到此停滞。
学者的意趣,往往是对流动状态的描述;而分歧之在,必定是对流动方向的观察。前面说的那两个基本看法,即意味着两个含方向性的问题,一是中原农耕文化“由东向西”传播,一是亚洲北部草原文化“自北而南”传播。目下,甘肃提出建立“华夏始祖文化”的文明传承创新区,华夏始祖文化的提法,即意味着一个大的方向判断,黄河文明的总的传播方向是由西向东,否则陇上何以称“始祖”?
仅仅限于作品的意趣,本人曾在一篇随笔中发挥文学式想象——
“宋元之后,甘肃没出现有全国大影响的学者,因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重心,不断地东移南下,而古代学术的最后一个繁荣,现代学术的肇始,即清王朝末年到民国前半期,研究中国西部历史的学人,几乎都是“关东士人”,特别是密集于苏浙文化发达之乡。他们的座位(俗话说屁股位置)形成了长期的“坐东往西”,虽说是站得高看得远,毕竟是离得愈远,视像愈显朦胧化和概念化。
“青藏高原不断隆起,古地中海边缘的猿人,随着原始大森林的退缩和消逝,以采摘果实为主的生存方式不行了。海拔愈来愈高,气温则愈来愈低,即使是采摘结合渔猎的生存方式,也难以为继。他们必得亦步亦趋地向低海拔移动,生存空间下移的漫长过程,也正是采摘、渔猎、畜牧、种植……的生产重心渐渐偏移的过程。最后,在农业的种植兼畜牧这儿——大致的海拔和纬度,就是黄河的几条二级支流的台地——可以在进化征程上站上一会。
“且慢!青藏高原的巨大抬升,这并不意味着,唯甘肃这块形成了一面大坡,它的周边都成了大坡。是的,有趣的是,甘肃这块发生了另一起重大地质事件,大风极为罕见地刮来了一座黄土高原!而青藏高原培育的大江大河,其中有一条,就冲黄土高原流下来,它的名字,起先叫河,后来叫黄河。
“古人类总是循河流、山脉、关隘等地形,探寻新的生存空间(今人又何尝不如此?)第四纪以来形成的生态体系大变,黄土高原供采摘的资源日益贫乏,随着黄土的不断厚积,降雨量的显著减少,季风的形成,食草动物和以食草动物为生的食肉动物,即人类猎获的对象,呈现为季节性迁徙乃至消失。原始人怎么活?上天自有它的安排。黄土高原的特点是:土壤疏松,易于耕耘,季风雨使植物特性改变,稷、黍、菽、麦、麻等作物,演变为春种、夏荣、秋收、冬藏的特性,于是乎——农业,倚重于种植的农业,揭开了伟大的序幕!
“周人自己说,祖先是夏的农官后稷,他们说的那个祖先,距他们可以用文字表述,至少一千多年了。秦人说自己的祖先原在东夷,乃少皓氏后裔,时间拉得更长。跟周人的说法一样,都是要追寻某个‘神’的正统,确立自己天子、神权的地位。譬若秦人,跋涉四五千里,要找一块什么地方才能安顿下?我找不出可以信服的理由。有一个推测似能成立,那就是:秦人的祖先和周围的戎狄部落,原本一个样,秦人祖先在文明进化中突前了,采取了定居放牧,加重了农作物的种植,于是迅速和原来的‘同族’拉开了距离。
“我相信一点:青藏高原的不断隆起,黄土高原的出现,黄河的诞生(人们多不清楚,再大的河也是有生命长度的,黄河寿命距今约—万年),这,才是由猿到人,由蒙昧人到智慧人,由原始人到文明人的强大而持久的推动力。至少,对亚洲大陆东部古人类,应该有这条道理。”
镇原富于地方特色的文化题旨,确乎不少,我在小说、散文创作中想努力予以表现,却一直表现不好。举如:祖上由山西大槐树底下迁来,清末民族残杀的毁灭景象,黄土窑洞民居及地坑庄,耍社火民俗,麦客子年年赶陕西麦场,“许、张”案造成政治文化的致命后果……上述题目,大多在《概论》中得到反映。佩彰先生立言秉公,旁征博引,读来于我教益多多。
拣出一个聊聊——关于黄土窑洞的根蒂。我写过一篇文化散文,删节发在《陇东报》。现借佩彰先生《概论》页眉空处,摘原文几段,以期引起读者的探索兴趣。
《诗大雅緜》开篇一段两句:“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庆阳学人致力于这两句解释,求证关于陇东黄土窑洞民居的文献依据。读近期史话编纂,学人释“陶”,取《毛传》训义“陶其土而复之,陶其土而穴之”,陶就是掏土的意思。陶亦解释为窑,取唐人《一切经音义》考声的窯,窯即窑。……文字考释不及科学考古更有支撑力,宁县阳屲、海原菜园、镇原常山几地,考古发掘均发现了距今三四千年的窑洞式穴居遗迹。
《緜》篇后面有大段内容,描写周人怎样造屋、筑城,古公亶父迁岐后的先周族氏,普遍宅居样式并不是窑洞,岐山、扶风等地大范围考古,发掘报告未见对窑洞宅居的特别描述。渭北黄土层与陇东黄土层无大差异,若早期先周人创造了窑洞宅居,岐下先周人为什么不住窑洞?解释可能说,周人生产力提高了,然而,从清代到民国,普遍住黄土窑洞的庆阳人,推之于住石块窑洞的陕北人、山西人,生产力赶不上周原周人么?这是我的一点疑问。
试从古文字琢磨……古陶字的音义主要关乎瓦器,又关乎烧制瓦器的土室,即窑。字义的掏、挖,应是动词化延展。古陶字在瓦器和青铜器上的铭文,是用火烧制东西之象形。《礼记郊特性》:“器用陶瓠,以象天地之性也。”孔颖达疏:“陶谓瓦器。”注意,陶字与瓠字连用,瓠是古人指谓葫芦科果实的用字之一,猜想原始人最初烧制陶器,受启发于自然界葫芦科植物。《孟子告子下》:“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意思说:上万户人家的国,使一个人烧制瓦器,能行吗?这里陶就有两重词义:一是瓦器,一是烧制活动。战国时代的孟子,文字表达把“室”和“陶”(土室窑)是分清的。
回到《緜》篇。今人对“陶复陶穴”与“未有家室”,作语句因果逻辑理解,一定要审慎,即使周人原意的确说的是因果逻辑。其所以“陶复陶穴”,是因为“未有家室”,听起来很顺,却容易顺顺溜溜地出错。
古文字在不断拓展,陶字兼有窑的音义是好理解的,烧制瓦器的“陶”字有了两重概念:一是瓦器产品,一是煅烧设施。数千年来,人们一直把烧制陶瓷器的设施叫窑,也把烧制砖瓦、石灰的设施叫窑。因此,陶业作坊的窑和人之居室的窑,前者时间要久远得多,我想大家对这一点没争议。……窑字初写“窯”,它的象形义很好辨:一是穴式构筑,一是用火在下煅烧。后人多写作窑,用笔划简略的缶代表陶瓷器。《集训》:“窯也,烧瓦器土室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字声孚部》:“陶,假借为窯。”清代文字学家训窯字假借陶声。
先周族落烧制瓦器的窑(陶),在陇东应是怎样一个形态?先不急于仅凭古籍文字做推导,不妨先作一下想象。窑在平地上是何形状?窑字若限于洞穴的理解,平坦地形上的窑就是地窖了,掏一个深度相当大的地下洞窟,并须一条向下的斜洞供人出入。这么,下面的炉膛通风性能很差,上面的烟囱出烟也不畅。先周族人不会是这样吧?我想,他们必然要在地平面之上有所创造。是故,《说文》释古陶字:“陶,再成丘也。”再成丘说的是人工构筑,这是明白的。猜想当时平坦地形上的陶,构筑体积并不小,目标显著,所以古陶字也用于指称自然山丘。传说的陶唐氏活动于华北平原,这个“陶”应该是得之目标显著的山丘。
回到《緜》篇,“陶复陶穴”,陶字如表示掏土动作,可以有不同理解。理解为先周族人挖掘深深浅浅的坑穴,用以构建居住的茅庐;也可理解为先周族人当时做的事情是,掏土造窯,烧制瓦器,做瓦器泥坯要掏土,构筑窑体亦须掏土。只有把“未有家室”作为逻辑前提,才可理解是在开掘穴式居处,但仍不能证实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窑洞。
原始人从“未有家室”到居有家室,现代历史学融会自然科学,梳理的一条进化线索大致是:最早是缘树栖迟,构木为巢,下地则临时搭棚;对火的深入认识,克服了潮湿阴暗对人体的伤害,遂可栖息山洞,掘地穴居;建筑技术和工具的改进,使穴式茅庐结构愈来愈好,深地穴式,浅地穴式,地面式,以至变成了土台式,干栏式。特定环境条件下的窑洞式,纯粹土窑洞式。
“陶复陶穴”,乃是岐下造屋安家的周人,相对于自己的状态在歌咏祖先。几十辈以前的先人,在陇东黄土川原地域“陶”的什么“穴”?今人的想象也许比古人的想象更靠近事实。因为,他们凭口耳相传,我们则可引入多门人文、自然学科。舍去多学科的交叉,让我们仅凭传说描述一下——祖先在唐朝的宅居,估计我们会出多少错误?
先周族落若进入农耕文明阶段,在陇东黄土高原的宅居是怎样的?我不懂历史、考古,也没读上几本自然科学的书。但是生在这片土地,创作于这片土地,极有兴趣揣摩自己的祖先,他们到底是怎样活着的?说浪漫点,“我”是从“哪里”来的?
周人想象“緜緜瓜瓞”,我也来点想象。……先周早期,陇东定居或半定居的农业族落,他们住的不是现在说的窑洞民居,而是深深浅浅的地穴式茅庐。不管地穴占建筑体多大比例,地平面之上才是最本质的,它标志着决定因素不再是坑穴,而是地面以上的屋顶,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住在高楼大厦里了。先周族落集居地,多选在河川较高的台坪,现庆城县城传为周祖方邑,我比较信服。固定的水源保障,天然地形有利于防备敌人侵袭,野兽也不易靠近,使他们在这儿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但是,说大部分族众住的是横向挖掘的窑洞,我表示十分怀疑。
先周族落的群体不应过小,上千年的迁徙没有使之流散消失,即可表明。夏商时期的方国,亦即部落、部族、族氏数以万计,迁徙过程中大多消失了。想象“周祖”有一两千人口吧,这样一个群体,在戎狄部落不断骚扰下,居住不可能很分散。庆城县城十公里半径内,没有规模较大的聚居遗址发现,怎么理解?一个解释是:先周族落普遍住的是台坪上的浅穴式茅庐,或者是平地上的简陋茅庐,集体迁走后被雨水淤平了,被耕耘抹掉了。一点分析则是:“陶复陶穴”与黄土窑洞民居挂起钩,是要特别谨慎的。
猜想,先周族落还来不及深刻认识深厚黄土层,亦即向窑洞建筑技术开拓,就逼迫着向南转移了。出没于梁峁沟壑的游牧渔猎部族,对定居农业部落构成巨大压力。先周族落“陶复陶穴”,构筑土室(陶)的目的不在居住,而是烧制瓦器,获取生活用器。他们尚不具对黄土窑洞的力学理解,民居意义的黄土窑洞,出现的时间很晚。兴许,先周有的家族对窑洞有所揣摩,留下一星半点痕迹。他们最用力的方向是木材建筑的工具、工艺、几何等等,要不,怎么辟建规模相当大的岐下都邑?怎么驾着数十乘战车去打仗?而先周时期的庆阳,树木满山遍岭都是。
我以为,“窑洞”这个名称传下来,其所以叫窑、窑洞,而不叫穴洞、土洞什么,这就表明了它的遗传基因,是烧制瓦器的土室的演变,而不是对天然洞穴的模仿。无论陶、窯、窑,古字形包含的“火”说明了一切。迄今窑洞民居的火炕、钻山烟囱等,大约也是从制陶的窑那儿变过来的。
黄土窑洞民居,就这一并不很大的话题,说这么多的话,是想表明一个理念。
镇原作家、学者和各界文化人,要使“文化大县”名副其实,并发扬光大,须具备人文的和自然科学的全面素养,以先贤王符的学术品质为楷模,“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不怕犯错误。佩彰先生的《概论》,首次提出“镇原文化”的命题,首次阐释“镇原文化”的内涵及演变,首次对“镇原文化”进行全方位解读,可以说为镇原文化研究做了一项开创性的工作。《概论》的成书,应当看成是为镇原文化构筑一个新的平台,一个阶段性集成式的平台。众多本土作家、学者和各方面的文化人,可以借助这一平台,做出自己丰富多彩的展示,或有自己的创新。
最后说:热情祝贺《镇原文化概论》出版。佩彰先生为镇原人及本土文化,做了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
柏原
于兰州听泉居书斋年4月15日
(作者为著名作家、甘肃省作协常务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