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县论坛
总会有人能在跟一个宝鸡人聊天的时候把天聊死。要做到这点,其实很容易,就是你问他。
“你们那里的臊子面就是口水面吧?”
一般这种情况下,宝鸡人往往会简单的说一句,以前确实有过,不过现在没有了。然后结束话题,有时候可能还会结束一段友谊。
“我刚认识一个宝鸡朋友的时候,为了装作有见识,问他臊子面是不是口水面。从那之后,他有好长时间都不怎么搭理我。直到有一次我发了一个吃臊子面的朋友圈,他才第一次给我点了个赞。”
也许只有真正了解了臊子面,才能读懂宝鸡这片复杂的土地。
众所周知,中国是猪肉消耗大国,在吃猪这个事儿上,中国人冠绝全球,人们对猪肉的吃法开发到了极致,除了猪的名字可以用来骂人之外,几乎全国各地都有一道或者数道与猪肉有关的特色菜。
■图:年全球各国猪肉消费量统计
宝鸡也并不例外,对猪肉开发下足了功夫,煎炒烹炸,甜肉、冻肉、烧肉、熘肉片……但总的来讲,在宝鸡,一头猪的高光时刻就是成为臊子肉。
人们把偏肥一点的五花肉,洗干净之后,放在案板上,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肉丁,配上佐料,细心熬煮,做成香味扑鼻的臊子肉。然后装进陶罐或者搪瓷盆里,仔细的密封好。
不仅如此,在漫长的小麦种植以及野生动物驯化历史之中,在以面食为主食的关中地区,宝鸡人将小麦与猪肉进行了完美的结合。
一碗带着臊子肉、豆腐丝、鸡蛋皮、*花菜以及底菜的面,让很多宝鸡人第一次在脑海里形成了“好吃”这个概念。
■图:抖音
记忆中的小马甲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一个宝鸡人心里,关于美食的分类只有两种,一种是臊子面,一种是其他好吃的。
这么给你说吧,在宝鸡,人们往往对中午的流水席吃什么菜极为宽容,但对于早上吃的那一顿臊子面却相当严苛,一个乡村厨子的职业生涯还能不能继续,能不能接下十里八乡的红白事,往往得看他早上做的那一锅臊子面好不好吃。
也就只有早上吃面的时候,宝鸡一带大大小小的服务队老板们才会变得兢兢业业,熟稔地跟每一个人热情打招呼,反复问来吃席的人,“调货(味道)咋向?”
这是独属于宝鸡一带的社会学调查问卷。大到红白事,小到走亲戚,臊子面的味道也是不断会被提及的一个永恒问题。
当然,吃臊子面要回汤(就是把吃完的汤倒回锅里继续煮),是一个难以避免的问题。
就像茫茫多的小吃是源自于乾隆迷路或者李世民迷路一样,很多宝鸡人尤其是岐山一带坚信臊子面的发明者是周文王,并且往往会把臊子面回汤看作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遗产。
但实际上,所有的知名小吃,除了面子上都有一个知名人士给代言的共同点之外,里子上也大抵是共通的——都是来自于贫苦大众所创造的食物。
60岁朝上的宝鸡农村老汉们靠着墙根谝闲传,讨论着先吃谁的臊子面的问题,眼底映出的全是小时候过年,跟表弟表哥表妹们齐刷刷蹲在舅舅家屋檐下吃臊子面的自己。
“唉,我碎为阵,人都穷的烧sei呢,一年到头啥求吃嘀都么有。就盼望着过年走亲戚去舅舅家吃一顿臊子面解馋。那时候我舅就站在厨房门口,一边笑着看我们吃面,一边让包喝汤,汤回锅煮几滚,吃着更香。”
就像重庆火锅源自于贫苦码头船夫一样,一锅老汤反复熬煮,当然不是因为更香的缘故。臊子面面汤回锅,不是因为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当然也不是因为多煮几次更香,为了贪图那一口浓郁的混合型汤头。是因为猪肉稀缺,六七十年代,每个中国人平均一年吃到的猪肉不足十公斤,普遍缺少荤腥,但这种困窘是不能被点破的。
一边是对于礼数上的追求,想让每个客人都得照顾到,来了绝对不能吃一碗没滋没味的清水挂面,另一边是经济上实实在在的困窘,宝鸡人最后选择了一条让现在人看着难以理解的路——回汤,每一碗面都必须得带点荤腥。
这当然不代表吃臊子面回汤是起始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而是为了说明之所以有回汤这个习惯,是出自于因为经济原因而出现的一种生活智慧。
吃臊子面撑圆的肚子,嘴角留着的油星,都在维护宝鸡人的最基础的体面和温情。
而到了物质丰饶的年代,当人们实现了猪肉自由,吃臊子面回汤的做法就逐渐变成了历史,被写在地方志里,作为一道对过去年代的记录。
因此上,如果现在还去贸然问一个宝鸡人,你们那里的臊子面是口水面时,一部分人会像上面的老哥那样给你扯一大堆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更多的宝鸡人会选择结束这个话题,并在心中会把你加入到“瓜马”这个分类里。
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一方面是没有搞懂历史进程的问题,另一方面是不了解臊子面在宝鸡人心中所占有的分量。
■图:快手
wanghongwei没有任何一道食物,能比臊子面在宝鸡人的心中更有分量。他们的一生,是以臊子面开场,以臊子面收场的。周岁礼,是亲戚们围一桌,吃他的臊子面。结婚,是亲戚们围一桌,吃他的臊子面。去世了,还是亲戚们围一桌,吃他的臊子面。
就像鲍勃迪伦唱的那样,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一个宝鸡人要吃茫茫多碗的臊子面,才能活成一个大写的人。
外地人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一碗面能成为宝鸡人心中温柔的港湾。
家里待客吃臊子面,过年走亲戚吃臊子面,招待朋友吃臊子面,村里红白喜事吃臊子面,背井离乡吃臊子面,回乡省亲吃臊子面,盖房架梁吃臊子面,考上大学吃臊子面,带女朋友回家吃臊子面,买了新车吃臊子面,乔迁新居吃臊子面,生了娃吃臊子面……一碗面里面有过欢笑,有过悲伤,有过爱情,有过亲情,有过友情,有过聚首,有过离别。臊子面吃到老,吃得通透,生死看淡,人生最后不过就是看谁先吃谁的臊子面。
所以如果你在跟一个宝鸡人聊天时,他谈起臊子面,你得知道那不仅仅是一碗面,而是一张写着自己籍贯以及美好记忆的名片。正确做法是接过名片,而不是当面把名片给撕了。
跟擀面皮一样,改革春风吹满地的九十年代,招待客人才吃的臊子面成了很多人的致富密码。即使你再怎么迟钝,也总能在某个地方看到臊子面的身影,有时候又被写作哨子面,岐山面或者扶风一口香。
从宝鸡人待客过事的桌子上,走到了岐山民俗村,然后到全国遍地开花的臊子面馆,内敛的宝鸡人从来不说自己的臊子面有多么好吃,只会告诉你,上次来了一个外地人,在咱这吃臊子面,把裤带都给挣断了。
如果你留心过,就会发现,只有吃臊子面的时候,才会有一种比赛——面王争霸赛。赛制很简单,就是看谁吃臊子面吃的多。
直到现在,以西安为圆心,有一半旅行社组织的短途游,只要是往宝鸡方向,最诱人的一点不是宝鸡的秀丽风景或者青铜器博物馆,而是广告上会明确的写到,管一顿臊子面。
没有人能忽略臊子面的吸引力。
“几年前,我跟朋友从甘南自驾回西安,最终他决定翻山越岭,先到天水,然后从天水经宝鸡回西安。一路上车里除了不断播放的歌曲之外,我们一直都是沉默的。等看到距离蔡家坡20公里的牌子后,朋友显得很兴奋,终于开始说话,说要带我去吃一家七八年前他曾经去吃过的臊子面。我记得那时候,车载音响里,蔡琴正好唱到让我思念到如今。那一年,还有两个月零三天,我正好满27岁,此后,我再也没有在西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臊子面和臊子排骨。”
■图:臊子肉及臊子排骨
就像影视剧中看到的天下武功出少林的那个少林寺与真实的少林寺完全不同一样,尽管全国各地都有臊子面馆,但身在外地的宝鸡人从不会贸然走进一家写着“正宗岐山臊子面”招牌的餐馆。
据说,一个真正的宝鸡人,在吃下第一口臊子面的时候,甚至能尝出臊子面里的醋是不是宝鸡一带才有的醋。
但跟动不动就要给人普及怎么吃泡馍以及啥样儿肉夹馍算是正朔的西安人相比,宝鸡人在吃完臊子面后,很少评论某家店的臊子面是否正宗,从头到尾的都是沉默,然后永远不会再去第二次。
离开宝鸡这片土地,就吃不到正宗的臊子面,这成了臊子面让人*牵梦萦的关键原因。
如果你正好有一个宝鸡朋友,除了他偶尔回老家给你带个正宗的擀面皮之外,你大概率会在他的住处厨房里,看到一个或者好几个充满时代印记的*颜色的带盖搪瓷钵。
当你看着这些搪瓷钵产生疑问,你的宝鸡朋友会带着一副看懂一切的表情告诉你,这个*颜色的钵里面封印着的是他前段时间回老家之后,从周原大地上带回来的如何做一碗正宗臊子面的核心技术——臊子肉。
只要有这个钵,钵里还有臊子肉。哪怕是身处千万里之外,对一个宝鸡人来讲,多想家的人晚上也不哭了。
宝鸡人的概念里,臊子面最正宗的往往不是来自于各类面馆,也没人信网上关于臊子肉的教程,他们心里最正宗的臊子肉以及臊子面来源,只能是出自于他妈之手。
上次我一个宝鸡老乡回家探亲之后显得闷闷不乐,原因是他妈给他做的臊子面是素臊子,他有点怀疑他妈是不是不爱他了。
直到我们一个搞研究的朋友告诉他,你妈不是不爱你,你妈可能只是在等猪周期的结束。你可以这样理解,非洲猪瘟就像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扇动翅膀却引发得克萨斯州一场龙卷风的蝴蝶一样,大量的猪被消灭,生猪供应不足,引发猪肉价格上涨,导致了你回家吃臊子面只能吃素臊子的。等这一轮猪周期结束,猪肉价格下跌,你就可以继续吃上带肉的臊子面了。
聊到最后,这位搞研究的朋友好像忽然得到了启示一般,说自己准备写一篇论文,研究方向是超强猪周期是如何影响西府人用臊子面待客的。
当然,你可能搞不懂到底什么是猪周期,但你总能有那么一刻,体会到自己平时爱吃的肉夹馍涨价了,梆梆肉似乎比以往贵了不少,爱去的川菜馆子,回锅肉里的青椒越来越多……
但能让人欣慰的一点是,即便是有猪周期的存在,你总有机会吃到正宗的臊子面,只要你拥有一个宝鸡朋友就可以了。不是在外头的馆子里,而是在他的家里。臊子肉要么是他从家里背过来的,要么是他从他妈那里学到了家传手艺。并且他会专门告诉你,吃的肯定不是回汤面,以及会专门问你,调货咋向?
我认为所有对臊子面持有这种刻板印象,并在聊天场合问过宝鸡人臊子面是不是口水面的人,在看完这篇文章之后,都应该给宝鸡人道个歉,对源自于西府大地上的臊子面保持一些应有的瑞斯拜。
作者
陈锵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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