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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康熙后,凡读《资治通鉴》的人,大多会结合阅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因为那里面确有不少启发人思考的精辟见解。本人也大致遵循了这个轨迹,觉得受益匪浅。不过,在读到该书卷七《章帝》目内有关汉明帝明德马皇后的内容时,对他所发评论却不敢苟同。为此,特撰此文。
■汉明帝明德马皇后被称为“哲妇”的由来
“哲妇”一词,语出《诗·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意谓女人一旦足智多谋,便可倾人城国。可以看出,这是带有贬义的。
《后汉书·列女传》在序言中写道:“贤妃助国君之政,哲妇隆家人之道。”此处的哲妇,则纯为褒奖。只不过这里的哲妇,更多是指向女人的品德。
王夫之送给汉明帝马皇后“哲妇”的称号,取的是讽喻之义。因为他已经认定马皇后是个“好名而巧于言”的人,“故言不足以征心,誉不足以考实。马后好名而名成,工于言而言传,允矣其为‘哲妇’矣。”他的核心论据是,历史上马皇后一死,她的兄弟“奢侈踰僭,悉免就国,且有死于考掠者”。用今天的话来描述,这位马皇后在生之时,只不过作了一场秀而已。
她为拯救家族而入宫满足本人自拟专题(“廉俭”)内容上的要求,本文介绍的,只是有关马皇后廉俭方面的故事,其中既包括她本人这方面的事迹,也涉及其对娘家人的约束,而后者正是她受到王夫之诟病之处。
■马皇后:少小持家,恬淡帝后
马皇后(39-79)是东汉名将马援的小女儿。马援卒于公元49年,那年她才十岁。她的亲生母亲死得更早。
历史上的马援,虽是一位志在马革裹尸、功勋卓著的名将,但当他老骥伏枥出征武陵蛮病逝于军中后,却遭人诬陷,落了个新息侯印绶被收缴、妻子被迫草索相连诣阙待罪和草草被埋的结局。经历这场劫难,马家元气大伤。马皇后的继母因此患上了精神疾病,十岁的她,不得不挑起管家的担子。
三年过后,出现了转机。他的堂兄马严不甘家道中衰,受人欺侮,便上书光武帝刘秀,提请愿将叔叔马援的三个女儿送入宫中,侍奉太子、诸王。不久,十三岁的她被选入太子宫,首先是侍奉皇后阴丽华。
书法作品:马援诫兄子严敦书马皇后天生丽质,且有文化。对于她的美丽和才识,《后汉书·皇后纪上》作有如下描述:
身长七尺二寸,方口,美发。能诵《易》,好读《春秋》、《楚辞》,尤善《周官》、《董仲舒书》。
公元57年,汉明帝刘庄(28-75)继位,她被册封为贵人。永平三年(60年),群臣奏请立皇后,但汉明帝此时尚未有属意的人选。这时,皇太后阴丽华发话了:“马贵人德冠后宫,是最佳人选。”于是,她被立为皇后。
汉明帝之所以举棋不定,是由于马皇后有个短板——未替他生育皇子。做上皇后,马皇后还是未能生子。汉明帝为她想了个变通的办法,刚好她前母姐姐的女儿贾氏也被选入宫中,并且生育了儿子刘炟(即汉章帝),他下令将此儿交由马皇后抚养,还安慰说:“人未必当自生子,但患爱养不至。”
影视剧中的马皇后和婆母阴丽华(左)汉明帝在世时,马皇后始终保持恬淡的生活作风,对此《后汉书·皇后纪上》有下面这段记载:
朔望诸姬主朝请,望见后袍衣疏粗,反以为绮縠,就视,乃笑。后辞曰:“此缯特宜染色,故用之耳。”六宫莫不叹息。帝尝幸苑囿离宫,后辄以风邪露雾为戒,辞意款备,多见详择。帝幸濯龙中,并召诸才人,下邳王已下皆在侧,请呼皇后。帝笑曰:“是家志不好乐,虽来无欢。”是以游娱之事希尝从焉。
这段记载颇具情趣。古代皇后是有自己的专门礼服的,但马皇后却还是“袍衣疏粗”。只因她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风姿绰约,令人羡慕。她从爱护丈夫身体的角度切入,劝说汉明帝减少游乐。汉明帝有时出游,干脆不带上她,还笑着向大家解释:此人不好玩乐,来了她也未必高兴。这话的意思是:她不玩我们玩,由她去吧!史载,这对帝王夫妻相处和睦。
公元76年,汉章帝刘炟(58-88)继位。他虽不是马太后亲生,但因马太后对他尽心抚育,母子感情极深。这一时期的马太后,可以说依然保持了本色。因相关记载跟她对娘家人进行约束的情况联系在一起,放在下文做介绍。
汉章帝刘炟影视形象■马太后:为管住娘家人,她想了很多办法
汉章帝一即位,就打算封爵诸舅,马太后没有同意。次年夏天,遭遇大旱,有大臣进言说,这是因为没有给外戚封爵而造成的后果。就此议题,马太后下了一道诏书:
凡言事者皆欲媚朕以要福耳。昔王氏五侯同日俱封,其时黄雾四塞,不闻澍雨之应。又田蚡、窦婴,宠贵横恣,倾覆之祸,为世所传。故先帝防慎舅氏,不令在枢机之位……吾为天下母,而身服大练,食不求甘,左右但着帛布,无香薰之饰者,欲身率下也。以为外亲见之,当伤心自敕,但笑言太后素好俭。前过濯龙门上,见外家问起居者,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仓头衣绿褠,领袖正白,顾视御者,不及远矣。故不加谴怒,但绝岁用而已,冀以默愧其心,而犹懈怠,无忧国忘家之虑。知臣莫若君,况亲属乎?吾岂可上负先帝之旨,下亏先人之德,重袭西京败亡之祸哉!”固不许。
在这道诏书中,她首先批评提出此议的人无非是想讨好她,然后列举西汉外戚王氏、田氏、窦氏的历史教训,指出她之所以保持比较简朴的生活,意在给自己娘家人做出表率,可是他们门前依然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连奴仆也戴着绿色的袖套,领子和袖子都为纯白色,远超为皇太后驾车的人。她没有为此发怒,只是中断了他们的岁用,希冀他们自觉惭愧,可他们并未当回事。最后她强调,自己既不能违背明帝的旨意,也不会玷污自家先祖的品德,更不允许重蹈前面的覆辙。
汉明帝刘庄影视形象汉章帝看过这道诏书,不住地叹息,再次向马太后请示,说将舅家封侯就如同皇子封王,皇太后可以心存谦虚,但不能阻止他加恩三位舅舅。他们一位已经年高,二位身体有病,他不能留下遗憾,这件事不能再延缓。对此,马太后做了下面的回复:
吾反复念之,思令两善。岂徒欲获谦让之名,而使帝受不外施之嫌哉!昔窦太后欲封王皇后之兄,丞相条侯言受高祖约,无军功,非刘氏不侯。今马氏无功于国,岂得与阴、郭中兴之后等邪?常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且人所以愿封侯者,欲上奉祭祀,下求温饱耳。今祭祀则受四方之珍,衣食则蒙御府余资,斯岂不足,而必当得一县乎?吾计之孰矣,勿有疑也。夫至孝之行,安亲为上。今数遭变异,谷价数倍,忧惶昼夜,不安坐卧,而欲先营外封,违慈母之拳拳乎!吾素刚急,有匈中气,不可不顺也。若阴阳调和,边境清静,然后行子之志。吾但当含饴弄孙,不能复关政矣。
这次她首先说明自己并非图谦让之名,也不是不顾及皇帝的想法,然后又老调重弹,以史为鉴,接下来用“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作喻,解释自己是在爱护娘家,最后以自己个性刚急受不得气相逼,以等到阴阳调和、边境清静为由延宕。成语“含饴弄孙”,典出于此。
影视作品中的马皇后形象建初四年(79年),“天下丰稔,方垂无事,”汉章帝这一次不再惊动已经有病在身的马太后,自行决定将三位舅舅马廖、马防和马光同时封为列侯。马氏三兄弟一再辞让,提请改封为有爵号而无封邑的关内侯。尽管如此,马太后知道后还是不高兴,又说了一段发人深省的话。《后汉书·皇后纪》记载:
太后闻之,曰:“圣人设教,各有其方,知人情性莫能齐也。吾少壮时,但慕竹帛,志不顾命。今虽已老,而复‘戒之在得’,故日夜惕厉,思自降损。居不求安,食不念饱。冀乘此道,不负先帝。所以化导兄弟,共同斯志,欲令瞑目之日,无所复恨。何意老志复不从哉?万年之日长恨矣!”廖等不得已,受封爵而退位归第焉。
就这样,在马太后的干预下,马家三兄弟在获得封爵后,便不得不退归于家,没有再担任官职。同年六月,马太后病逝,安葬于汉明帝显节陵(在今河南偃师市)。
位处关中的扶风茂陵县(今陕西兴平市),是马援的祖籍地。对于聚居在此的马氏宗族,马太后也盯着,曾专门下诏三辅:“诸马昏(婚)亲有属托郡县、干乱吏治者,以法闻。”
东汉名将马援雕像■做女人难,做皇帝的女人更不易
回到文章开头。对于汉明帝马皇后究竟算不算一位“哲妇”,本人在主观上无意参与探讨,客观上本文只涉及她人生轨迹的一个方面,并不足以概括她的一生。只是对也有“哲人”之誉的王船山,对其作出“好名而巧于言”、“好名而名成,工于言而言传”的论断,谈几点个人的看法和感想。
其一、从某种意义上讲,说马皇后“巧于言”、“工于言”,也未为不可。首先,她既然“能诵《易》,好读《春秋》、《楚辞》,尤善《周官》、《董仲舒书》”,就有这个底子。其次,她还有一个很特别的经历,那就是曾“自撰《显宗起居注》”。显宗是汉明帝刘庄的庙号。“起居注”是帝王活动的原始记录,属于史学门类。具备这样文史能力的人,说话写文章都会比一般人多些讲究,这也就难怪上文所引她写的两道诏书,处处见“巧、工”了。有学问、讲究作文技巧,并不算什么缺陷,关键在于她说的和写的,是不是真的做到了。
其二、来看事实。直至马皇后去世那年,马氏三兄弟才获得封爵,并因此而去官,这一基本史实是无法造假的。她在世之日,也没有出现马氏兄弟干预朝政的明显形迹。她也没有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去解决父亲马援半明半暗的历史问题。
马皇后雕像问题后来确曾出现,是在马皇后死后。她的兄长马廖是个老实人,他自己能够遵照妹子的要求去做,但管束不了儿子马豫。马防、马光兄弟就比较差劲了,生活奢侈,好树党羽,后来引起了汉章帝的警觉,开始对其进行管束,有所疏远。马豫曾做到步兵校尉,他对马氏的失势有所不满,“投书怨诽”,被免职。受其牵连,马氏三兄弟被“悉免就国”。马氏家族自此走向了衰落。
这种后果,跟马皇后有无关系呢?在王船山看来,不仅有关系且关系甚大,所以他才对马皇后予以冷嘲热讽。在生无事,死后摊上事儿,马皇后的这种经历,跟她的父亲马援有些相似。
其三、马氏后来未能走出“周期律”,马皇后难以担责。在此不发表空洞的议论,只作举例说明。历史上的唐太宗李世民和蜀主刘备,都以重视家教而著称。在《贞观政要》一书内,辟有专门的家教篇章。刘备在临死之前,曾给儿子刘禅留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的箴言。结果又如何呢?事实上,上一代人可能影响下一代人,却无法左右身后的人和事。倘若倒着追责,那么历朝历代的灭亡,岂不是都可以视为开国之君留下的“孽债”呢?显然不能这样说。
河南偃师汉明帝和马皇后合葬的显节陵其四、女人出头,难上加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向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说法。历史上的马皇后,被奉为帝王之后的典范。树大招风,她也未必能例外。她在生之时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当满身锦绣的众嫔妃羡慕地围着她,看她的疏粗袍衣时,她却善解人意地做出解释,说自己之所以爱穿这样的布料,是因为它特别宜于染色。话说至此,真可谓玲珑剔透。这应当也算是一句“巧言”,但充满着善意。做女人难,做皇帝的女人更是不易。
较起真来,咬文嚼字,古代在“哲人”之外,又单列“哲妇”,那么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哲人”行列的。用今天的目光来审视,这分明存在着性别歧视。女人一旦成了“哲妇”,固然是莫大的荣耀,其实也难免一份尴尬。做“哲人”难,做“哲妇”更难!
综上,即使历史上的汉明帝明德马皇后,确为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为了给自己留下身后名,也确曾作了一场秀,但她在生之时毕竟管住了自己和家人。此“秀”并无害,我们这些后人,也大可秀上一“秀”。